推开它吗?
眼前这扇沉重的木门,你通过其粗糙不平的表面便可以轻易探知时间流淌的痕迹。童时的日子在这里浮现,但漫长得好像一阵又一阵旋起的风,久久无法停息。你不由得愣了愣神。
只有死去的乡村才算是乡村。你深信这点。昨日,你回归故里,一眼看见阳台上醒人的绿和险些要蒙住窗户的树叶,便深谙此句话的巧妙。老一辈人逐年死去,新一辈人背井不归,无人涉足的山路自然是野草弥漫,原有的耕地也被灌木丛逐步吞噬。
而今,父亲让你打开这张木门,去探寻一些从前的物事。玻璃弹球里住着的少年,英雄卡上的千军万马……但更多是已经腐去的事物吧,那些瓷器般破碎的时光,奔涌流淌的泪水,农家少年的落寞。一个乡下孩子的成长,是被命运捉弄般的挑选。
门在一声轻微的颤动后开了。并不算燥热的阳光从北边的窗户照进来,幼时的木马在被窗户分割后的光束下,如同神明一般地闪耀。金子般的时光,郎骑竹马来而绕床弄青梅,摇晃的世界,被嬉笑填满的心脏。你仿佛听见了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,也许有一千个木马正在世界的各个地方晃动,也许有一千个孩子正因木马而欢乐。但那些木马不是你的,那个孩子,也不再是你。
人总要长大的。你叹了叹气,走了进去。狭窄的四方天地,光线倒是显得温柔。这些来自童年世界的物事,一件又一件,像躺在记忆角落里被不断擦拭般,澄亮如孟夏时分的月。风车、纸船、破旧的风筝,弹弓、竹蜻蜓、游戏机……很多很多,都是如今看来幼稚的事物,却依旧能在心脏里厚厚地储存着。我也曾是少年啊。你想。
你记起幼年时总爱望着月亮,那时的天空很明净。傍晚很早很早的时候,伙伴们聚集在一起,老鹰捉小鸡或是丢手绢,而你静静地坐在一旁,用笔尖缓慢地凿空月亮。那时也不知什么是玫瑰,在书里读到时只觉得应该很美、很美,像安静笑着的她那样美。但她还是最美的吧,虽然如今已想不起她的模样。
风车还是风车,因多年未被稚嫩的手紧紧握住而显得陌生,少年气已经在它身上丢失了。再次握着它,你也没有想去奔跑的冲动。即使曾经如野鹿一般,带着它在山间小路上奔跑,看气流快速穿过它而引起的时空漩涡。
纸船依旧是纸船,上面缠留着数十只早已在不远处的小河里驶离的纸船的影子。这是你在离家前最后一天折下的纸船,还来不及放在小河里驶向遥远的大海、书中的远方,便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静默下去。如今已是灰迹斑斑了。
关于那面风筝,上面隐约写着什么,但已无法辨识。你记得曾经为了追逐它而坠进了一片芦苇丛里,惊起数只野鸭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,那天的日落恰好照在水面上,忽明忽暗地闪烁着。也许那是你此生见过最美的日落。那天,你突然哭了,不只是因为膝盖一阵阵隐约的疼痛,而是因为,你突然意识到,失去是不幸的。尽管父亲第二天又在芦苇丛边找到了它,但在你眼里,它已变得十分陌生。
桌上摆着的一个旧笔记本,时间的车轮已在它身上碾过无数次。破破烂烂,像你执剑与世界这条恶龙对抗时碰撞出的千疮百孔。字迹稚气,少年的影子躲在里面,门口天蓝色的小花,弯曲在遥远的季节。
不该遗忘的,至少有些事情不该被遗忘。童时追逐的夏日,河中流逝的时光,低徊蜿蜒的恋慕,不该遗忘。
那封信,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。你突然胆怯,脑中隐隐闪过她模糊的笑容。上面的火漆印是你重盖上去的,想着以后能作为纪念放在你们的新房,而今已失去再次打开的意义。让它继续躺在那里吧,让它暗下去,成为眼角浅浅的印痕。
天色渐暗,暮色从外面缓慢地爬进来,过程很短暂,像你丢失的十年。十年多漫长啊,可一切事物都好像还停留在原地。但终究有一些事物消失了。“从前”,一个多美好的字眼。幼时未曾失去,不知从前的美,而今遍历失去,已不觉花刺可畏。你关上门前,看见后窗的山茶花,开得还像从前那样美。